小区封控这几个月,我太太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居家办公,剩余的时间在焦虑。尤其看到裁员的新闻便会非常紧张。想想背负着数百万房贷,上有老、下有小,老公赚钱能力有限,不紧张才怪。
她只有在做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时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。比如蒸蒸花卷、炸炸油条。
疫情期间无处理发,她便用儿童理发工具把全家的头都理了。虽说给我理出了唐山烧烤店流氓的发型,但我还是赞不绝口,说你有这手艺,就算失业咱们也不怕啊,电推子在手,站着就把钱给赚了。
家中所备的理发工具我也很容易焦虑。前段时间女儿幼儿园网上报名,我很怕错过时间节点,手机上定了无数闹铃。报好名忘记取消,手机时不时滴滴滴。家人问起原因,我不想我的焦虑影响她们,便说为了提醒自己读书写稿。
——你一个拖延症重症患者,再重要的事情都能拖到最后一天,会有觉悟设闹铃提醒写稿?家人显然不信。
后来又听说女儿有很大概率被调剂,我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觉。
焦虑的不只我们俩。
精神卫生中心门外排起长队的新闻屡屡见诸报道。“宛平南路号”(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)越来越成为一个自带流量的地理坐标,每上新闻,必成热搜。该院出品的月饼早已是顶流网红。印有相关元素的帆布包、文化衫也正成为流行文化符号。
精卫中心的建筑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自嘲和猎奇。
我们为什么会焦虑?
“枫落吴江冷”,“一叶洞庭秋”。不少研究者认为要从“现代”本身去寻找原因。
社会心理学家卡伦·霍妮(KarenHorney)致力于在一个大的时代语境中考察焦虑、恐惧等神经症的相关表现。她认为神经症患者本身,就是“时代文化的继子”。(KarenHorney:TheNeuroticPersonalityOfOurTime)
那时代文化是什么?她说个人竞争原则,就是现代文化的基础。
个人竞争,拆解开来,一方面是个人,一方面是竞争。
我们不妨从这两方面聊一聊。
一、个人
先简单说说“个人”。现代性的进程,就是个体不断从传统的宗教、社群乃至整个宇宙秩序中脱离出来并获得自我理解的过程,正是查尔斯·泰勒所谓的“大脱嵌”。(CharlesTaylor:ModernSocialImaginaries)
你不需要看谁的脸色,你也不需要屈从于宗教、社群、家族,你自由了。但你在获得个人主义理想的同时,也因此失去了来自于传统的、确定性的承诺。你要一个人面对未知,承担所有风险。
“天塌了,有个高的顶着”。但现代社会的天,是每个人承包了一亩三分天,真塌了,没有“头皮险”你也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。
社群不是没有,但它在激烈的个人竞争中被逐渐消解。这一点乌尔里希·贝克(UlrichBeck)说得好,竞争消解了社群,导致了“个人在同质化的社会群体中孤立”。(UlrichBeck:RiskSociety:TowardsaNewModernity.translatedbyMarkRitter)你天天混迹在同事和同业之中,你却仍然感到孤独。
个人主义不仅带来直面风险的焦虑和孤独的焦虑,还让人拧巴。
卡伦·霍妮谈到了现代文化中一个严重的内在矛盾:个人自由和现实限制之间的矛盾。现代社会承诺了你的自由理想,可现实社会总是啪啪打脸。前者告诉你“应该要”,后者提醒你“得不到”。
你“可以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自己的生活”,正如所有核心地段的楼盘你都有资格购买,注意,仅仅是“有资格”。你知道你应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业余生活,可连“免于熬夜”的自由都没有;你也知道应该给孩子自由的教育,可连少做一本习题集的勇气都没有。
这一“拧巴”的延伸,是卡伦·霍妮说的另外一个矛盾,被刺激起的需求和现实受挫之间的矛盾。
带货主播真精彩,真的好想买买买。拜互联网所赐,我们知道各种网红品牌,也知道什么是一线大牌。我们喜欢旅游、美食,我们有一万种脑洞来充实自己的业余生活。我们的需求欲望被前所未有地刺激起来。可是这个月房贷还了吗?公司会裁员吗?企业能复工吗?
对于什么是“良好生活”,我们有八百万种丰富多彩的想象,也有八百万种打脸方式,打着打着,就打出了八百万种焦虑。
二、竞争
再聊聊竞争。
企业要和企业竞争,企业各部门要竞争,各部门人与人之间也要竞争。如乌尔里希·贝克所说的,个人竞争消解了社群。同质化的人群不再是给你提供世界观承诺的共同体,而是一个通过KPI血淋淋竞技的平台。
这种竞争又带来了新的拧巴。
这也是卡伦·霍妮所谓的现代文化中的另一个核心矛盾:竞争让我们不得不追求成功,可传统道德告诉我们要友爱和谦逊。若是追求KPI,你可以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地甩开所有人;若是追求生命的至善,你可能要成为企业考核末位淘汰的牺牲品。
是野心勃勃,还是谦和淡泊?是选择让内卷卷得更猛烈些吧,还是不妨佛系佛系再佛系?
多数人不会一条道走到黑。脸皮不够厚,选择前者则不忍。家里也没矿,选择后者则不甘。狠下心的人是不会纠结的。可我们都是普通人,不是狠人。我们既不忍放弃心中的高尚与友爱,又不愿意成为现实竞争中的失意者和被淘汰者,所以我们纠结、我们拧巴。我们翻来覆去,直至焦虑。
更可怕的是,这种竞争文化在外溢。让我们拧巴的场域,不仅仅是职场。
卡伦·霍妮指出,竞争正从经济领域辐射到生活中的其他领域,甚至是爱情和社会关系之中。
这个问题的实质,就是哈贝马斯所谓的生活世界的殖民化:生活世界(例如家庭生活、文化领域等)原本强调的是人的共享意义、社会纽带这些东西,可它正被来自于“系统”(例如市场机制)中的那套收益法则、工具理性不断侵蚀。
KPI成为整个社会的王道。教育领域,我们要看成绩;文化领域,我们要看流量;学术领域,看核心期刊发表数量与影响因子……
社会关系变得工具化,社会想象开始功利化。你的KPI是否完成,你在公司的地位,你的经济地位,决定了你其他领域的地位。
两眼一闭,KPI;两眼一睁,又是KPI。
三、加速
只有速度快起来,才不会被落下。
与竞争相伴的,自然是加速。
你以为只有你知道要加速吗?
法兰克福学派的传人哈特穆特·罗萨用他的加速理论告诉你,整个世界都在加速。你的加速,不是“我可以”,而是“不得不”。
罗萨认为竞争原则,是社会加速的推动机制。
首先是科技的加速,这意味着在目标的导向下,运输、传播沟通速度的不断提升。然后是社会变迁的加速,“态度和价值,时尚和生活风格,社会关系与义务团体、阶级、环境、社会语汇、实践与惯习的形式”都在加速变化。更重要的是生活步调的加速。因为前两个加速的存在,你要跟着加速,要用更少的时间做更多的事情。罗萨举的例子是,科技的加速带来电子邮件这些便捷的沟通方式,可这种便捷的手段没有给我赢得更多的空余时间,而是要我们在同等时间里处理更多的邮件,甚至是要我们投入更多的时间。(哈特穆特·罗萨《新异化的诞生》,郑作彧译,上海人民出版社年版)
没错,以前领导布置任务还要不厌其烦地电话沟通,现在,“叮”的一声,工作就来了。于是,一个悖论出现了:效率越来越高,个人时间却越来越少。
社会在加速,竞争在继续。即使周围突然静默,社会还在加速,竞争还在继续。
更为可怕的是,这种加速,并没有让人获得一种有意义的充实感。
罗萨指出,随着社会不断加速,这其中的种种变化、转型,往往像是无头苍蝇一样,充满随机、断裂。这个越来越快的进程,让人感到的是一些狂乱的片段,而不是一种有目标、有意义的变迁。罗萨将这命名为原地踏步,“这种对于在高速社会中的原地踏步所感到的恐惧,会造成一些文化疾病”。(《新异化的诞生》)
所以你筋疲力尽做了很多事情,似乎只是在机械重复,似乎只是被碎片淹没,似乎什么也没做。焦虑、忙乱、身心俱疲后的空虚与无意义感,便会慢慢涌上心头。我们一直在拼命奔跑,唯恐落下,但却不知道在追赶什么。
个人、竞争、加速,这三个关键词组成了一个画面:你独自一个人,在一台不断加速的跑步机上,与他人惨烈竞争。一直挥汗如雨,却在原地踏步。
行了,不写了。小区二手闲置物品群正在转让小学一年级的课辅书呢,我得先去了解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