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|李宗陶
版式:何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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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敦煌大漠里拍《新龙门客栈》,林青霞听从武师,睁着眼正对着一排排向自己射来的竹箭,一边挥舞着衣袖拂开。可是箭比人快,一道极细的白线在她左眼前一闪,她立刻闭眼,随后剧痛袭来。她眼膜开裂,戏又不能停。
第一眼看到的,是林青霞的脖颈。
好像是从男人堆里传开的:看女人,先看脖子。他们想看的,其实是青春,是阳春三月里的一抹嫩绿。也就是一抹嫩绿罢了。
天生丽质大概也分层级。眼前的这两寸,白皙,光洁,没有细纹,皮色跟脸庞的粉底色接得圆融,不像坐船驶过渤海*海,总看到分界线。显然,它被主人照料得很好。
这位全亚洲最美的女人,悄悄走进四季酒店的咖啡厅,不作顾盼,亦未惊动邻近,一开口带出浅笑:“真是抱歉,迟到了五分钟。”
壹
我想讲讲那个年代的电影
一年前,林青霞与好友金圣华去听交响乐,是俄罗斯某交响乐团献艺香港。她言称“苏俄”,老派称谓。言,yīngyin,此行学到的粤语发音,仍然之意。
当日盛装出席,偏立门厅一角,麻烦翻译家取票,垂首低眉只看自己足尖前半平方。还是被人认出,索求合影,她只笑不应。这时候,就听身侧有人轻唤,自报“我是光华主任胡晴舫”。
胡晴舫是才女,写小说游记逾二十年。已从“我是家庭主妇”调频至“请叫我作家”的林青霞,心头一喜。香港光华新闻文化中心,关联另一位台湾才女龙应台,是六年前林青霞在电话里吐露的、六十岁可以提一支红酒一道行山的知己。林青霞始与晴舫交谈。
“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,让人想亲近。那天她谦虚到可爱,她说,啊,你穿得这么优雅,我可不可以给你一张名片?我大笑,就很有一种想对她好、想帮她的感觉。后来她提议要在香港电影节为我办个人影展,我就答应她了。之前内地、台湾各有动议,我都没有答应。也是缘分。”放眼一望,林青霞周遭有一圈这样的缘分,都是利害之外性情之内的相知。
香港电影节正在进行。抵港当天,有朋友告诉我,买了《窗外》数码修复版的电影票;赫尔佐格在湾仔过斑马线的照片,出现在朋友圈。
焦点影人林青霞的选映片单涵盖14部作品,从第一部《窗外》到她淡出影坛前的最后一部电影《东邪西*》,名曰,云外笑红尘。
(林青霞提供/图)
上溯四十年,仅华盛顿办过BrigitteLin的电影回顾展,年初。
除去年荣膺亚洲影后,林青霞被提名三次台湾金马奖、四次香港电影节最佳女主角。14年后,《滚滚红尘》捧到了金马。六十岁之后,奖来寻她,眼前一座,是4月意大利乌迪内远东电影节,终身成就“金桑奖”。
“七八十年代台湾、香港电影界的生活,是很少被描写的。为什么现在电影节愿意出来,我是觉得也许可以把那个年代电影的状况,让大家了解一些,同时鼓励今天电影界的人,真的要很努力,很刻苦,不要被娇纵。”被邀与大导演赫尔佐格同走红地毯,她敬谢不敏。
贰
她有一种出尘的美
那是一个有点混乱,有点土气,生机勃勃,产量惊人的电影世代。没有职业经纪人,没有一整支团队来包装、经营和保护演员。一个剧本,一台摄影机,阳明山上借栋大房子,俊男靓女招来,哭哭笑笑一回,就是一部卖座言情片,史称“台湾文艺片”。是的,已成历史。
靓女何处寻?街上拣。17岁的林青霞高中还没毕业,就被星探追猎。她的样貌,见证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琼瑶描写最准:有一种出尘的美。
林青霞口中的星妈制,就是演员母亲出面跟制片谈合约,演员本人出面跟导演、摄影师、编剧各种对接。为了核实《窗外》的导演宋存寿到底是不是一个正派人,林妈妈领着女儿在某位成名演员家门口等了好几个钟头,按响两次门铃。山东乡贤从旁游说,关键是拗不过一眼爱上电影的女儿,这对父母最后同意林青霞“只演一部”。林妈妈在剧本全部吻字上划好叉叉,将女儿送到片场。
“我本是高中生,让我演学生,我演自己就好了。那时候觉得,拍电影一点也不难。”这是不是林青霞“自然流”表演风格的起始,我没有问她。
在这部处女作里,结伴出演的不仅有她的同学,还有她的妹妹,演那个细高个子、爱讲女主角闲话、眼睛忽闪个不停的角色――宛如,一次郊游。
“那时候的电影圈,常常碰到我们为难的事。比如说,制片人只要拿到我签字的合约,就可以到星马去拿拍片的订金,有时我不想签约,就有制片人说要跳楼,我就只会在那里哭,台湾又是一个很讲人情的社会……那些年,妈妈跟我应付得好辛苦。而电影圈又是公认的大染缸,我妈就很不放心,用琼瑶的话讲,就像母猫叼着小猫,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安全。”
林青霞永远记得一个画面:她跟母亲一起出席公众场合,常被影迷和记者们挤散,她回头去寻,就见母亲站在不远不近的某处,眼睛始终系在她身上,等候着。
“妈妈大概陪到《我是一片云》,后来就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了。每天一点一滴学着怎么处理各种事情。”林青霞对自身最大的保护,就是没有把自己签给任何一家电影公司。她始终是一个自由演员。她的片约,源源不断。
年,林青霞在《我是一片云》中与秦汉搭档,饰演段宛露这部影片是当时叱咤年代华语影坛的“二林二秦”组合“二秦”唯一一次联袂出演,琼瑶任此片监制。
第一次冬天水下拍摄,是《八百壮士》。拍完那个镜头上岸,她抖得像个筛子,停不下来。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跳不动了,她开始大声喊叫。那一年,21岁。
刚过完38岁生日,《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》开拍。头一个镜头仍是水下,仍是冬天,她听见自己的膝盖关节咯吱作响。第二天,同时下水的李连杰病倒了,胃痛。
第一次对剧本有透彻了解,是《滚滚红尘》;第一次有个人造型师,是《爱杀》;第一次觉得在表演上有突破,是先排舞台剧紧接着拍电影的《暗恋桃花源》;第一次感觉到恐惧,是拍*的《警察故事》;第一次感觉命悬一线,是拍徐克的《东方不败》……
人生很多第一次,她是交付给片场的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看自己的电影,会看出双重影像,银幕上一重,银幕下的,又是一重。影影绰绰之间,她有时候也分不清,哪个是戏,哪个是人生。
在某个英文网页上,林青霞被介绍为“那个时代的跨岛传奇”,她确是台湾和香港电影昌盛时期的亲历者、见证人。从“二林二秦”到“霞玉芳红”(张曼玉、梅艳芳、钟楚红)。
比照韩流日流,施南生曾经忍不住“想当年”。想当年,哪个中学男生没有一件《英雄本色》里小马哥款长大衣,口里咬个牙签,要么嚼根火柴;哪个大学男生没有系过何慕天式的超长围巾,棒针织就,“比爱情短,比相思长”。
“《东方不败》上映后,林青霞去韩国,你简直不可以相信,她就是Superstar,机场全部都是人,一路上有车跟着。”施南生碰到的四十岁朝上的韩国导演都记得当年的震惊:你们香港电影可以做到这样?!
今日回头望,多少粗糙淳朴在其间――武打枪战片里的血,是咳嗽糖浆掺红色素加水调出来的;大漠烟尘和武林妖风是电风扇对着水泥吹出来的,据说张学友的眼睛曾被水泥糊住;同步收声的电影很少,林青霞只在《暗恋桃花源》里体验过――可是,仍然好看。
*的武打片动真格,林青霞不止一次被戏中人摔进玻璃衣橱窗,砸向木质桌面,身上青一块紫一块。就因为*说了一句“如果不用替身,你自己做,观众会永远记得你”,林青霞两腿之间吊着威亚,头冲地脚朝上,从五层楼高处俯冲直下。
“那是有生命危险的,可是,导演说要让观众记得你,我只有搏一搏了。”
跟朱延平导演合作最多,六部戏,部部卖钱。此外,李翰祥、琼瑶、*、于仁泰、许冠文、谭家明、徐克、王家卫、赖声川、许鞍华。
跟秦汉、秦祥林分别合作20部电影,跟邓光荣合作9部,郑少秋合作4部。然后,周润发、梁家辉、张国荣、刘德华、巩俐、叶倩文、钟楚红……还有造型师张叔平,摄影师程小东、鲍德熹……那个年代主要的电影人,跟她都有交集。
“我们那个年代,电影人真的都很刻苦。我也喜欢跟努力付出、认真对待电影工作的人合作。”
林青霞这个名字,被列在阮玲玉、胡蝶、白杨、上官云珠、周璇、秦怡之后,成为最受观众喜爱的十位华人女明星之一,贯串中国百年电影史。
年,在与张国荣搭档的《白发魔女传》中,
林青霞饰演“狼女”。(资料图/图)
“韶华,你没有披肩,我没有灵*。”
三毛《滚滚红尘》剧本里的一句台词。沈韶华去会章能才,临时用钩花桌布作披肩。才子一眼看穿,说一句同病相怜的情话。待到大红披肩裹住爱人,那一场起舞,着袜的脚踩着穿皮鞋的脚,伴着陈淑华的哀声,“起初不经意的你,和少年不经世的我”,令多少男女肾上腺素升高,检讨尼采的“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,都是对生命的辜负”。林青霞后悔,要是穿一双带骨线的袜子,效果更好。她不知导演会把脚的特写,拍到纤毫毕现,我见犹怜。
没人知道那一回,三毛写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有几成,追忆自己与荷西的又有几成,总之,她动了真情。剧本写完,她邀青霞去她住处,讨论,朗读,表演――她打开音乐,示范跳舞那场戏。“就讲了这么一次,令到我能够把握自己的每一句台词的意味,那种感觉真是美妙。”
《滚滚红尘》囊括当届金马奖七项大奖,独编剧没奖。林青霞说,这部电影,编剧是最应该得奖的。她后悔没在颁奖典礼上邀三毛上台,拥抱她,只在台上致了谢。在这之前,三毛曾说,想为青霞写传记,林一口应承。几星期后,三毛弃世。
年,林青霞在《滚滚红尘》中饰演女作家沈韶华,与秦汉、张曼玉搭档。凭借此片,林青霞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。(资料图/图)
14部片子里,除了《滚滚红尘》,林青霞喜欢的《东方不败》、《东邪西*》、《金玉良缘红楼梦》、《刀马旦》都是青衣反串小生,她喜欢那一类扮相。
如果用一个镜头概括她钟意的自己的形象,是东方不败一身红袍从水中冉冉升起,披着的散发全湿,勾勒出她芳华之龄的头颅;她昂着脸,把美好的三分之二侧面曲线交给世界。这个镜头,概括了她的审美。
林青霞细细讲了这个镜头是怎么来的。通宵麻将,片场候了一整天,假发套被卷入水下的机器,她逃命般弃了头套从水里挣出来……最后,在台北街头看到海报,啊,很棒。
她在《金玉良缘红楼梦》里以宝玉之身亮相的第一场戏,令所有人印象深刻。只是,第一个发现她有“玉树临风”之气的李翰祥导演已驾鹤西去。她敬他念他,也永远记得他说:“林青霞是个明星,张艾嘉是个演员。”这多少令她沮丧,认定自己“演技不够好吧”。
直到她结了婚,很多年没再拍戏的某一天,一个叫铁屋彰子的日本影迷站在她面前,热切地说:“我认为你的演技很自然。我不喜欢那种太过精密计算的表演。有些演员抱着炫耀的态度――瞧,我的演技有多了不起――这样的心态,我不欣赏。”
林青霞反问:“可是你若用很自然的方式去表演,大家便不觉得你是在演戏啊。”只是这样的问题,云去了,便不再来。人生,已经翻过好多新页码:十年生养女儿,十四年写作;交友,游历,听课,看画,购物,打麻将,看自家那匹名叫百看不厌的纯黑骏马在马场里四蹄生风,一骑绝尘。
偶尔,看到好电影,看到好的人物和场景,她的戏瘾会浮上来。比如读蒋勋写秋瑾,附了一张主人公挽髻佩剑穿和服的照片,她端详了很久,看秋瑾的英气,揣摩她“美到极致的人生”,还有和徐锡麟动人的爱情。她在文章里问,聊天时也问,《药》里人血馒头蘸的,可是秋瑾的血?我猜,她是想演这个女男相融、阴阳交织的人了。
六十岁生日那天,阖家亮相,她一身正红,笑称圆满。
我问,幸福圆满,可是相逢道左,纯属偶然?她说,幸福在自己手里的,哪怕境况不那么好,甚至糟糕,你也可以在夹缝里觅到生机,看到美的。
在敦煌大漠里拍《新龙门客栈》,为了配合脸部特写,她睁大眼睛正对那些直射过来的竹箭。她的左眼忽见一道极细白线,随后剧痛袭来。武师说,那是羽毛,其实,眼膜开裂。然而,戏不能停。
“那天晚上,冷月孤星,我一个人坐在土丘的背面,看见月亮照出一个戴着头套、穿着长袍的古代人的身影,很大的一片影子。在中国内陆深处,在大漠里,嘈杂的人群在另一边拍戏,这是很魔幻的情境――那一刻,我用可能会瞎掉的眼睛,在看这个。”
饮着红酒聊,聊到夜里十点半,她一看手表,哇一声,“迟到了,迟到要罚钱。”三个麻将脚在等她。离港时,我用